平生第一枪 | 二湘空间
平生第一枪
文/熊端阳
枪,是用来杀人的!这个世界上,只有特殊的群体,特殊的人,才在人生的某个特殊的阶段拥有枪。
枪,让人恐惧,也让人羡慕。即令恐惧,许多人都梦想得到一把枪,但那几乎是不可能的。如我辈,混世多少年,这枪,别说拥有,连摸都没摸过。星移斗转,世事变迁,某一年的某一天,我竟然将一把真家伙的手枪紧紧地攥在了手里。那真叫一个又恐惧又兴奋。
那一年,四海翻腾,五洲震荡。某个夏夜,天,乌漆抹黑,我躺在床上,不时晃几下芭扇。又有蚊子又有汗,完全没有睡意。
解放大道上没有车走,倒还安静,但远处有枪声,啪——,砰——,叭叭——。大五告诉过我,哪是手枪的声音,哪是步枪的声音,哪是机枪的声音。我么枪都没见过,对枪的事,我狗屁不通,怎么能分辨出枪的声音来?大五说有机会他会让我见识见识真家伙的枪。他又在吹牛,什么时候了?抢枪都到了尾子,中央早发了文件,军代表都驻厂驻校了,要抓革命促生产,要复课闹革命,已经大张旗鼓地收缴武器了,还弄得到枪?
枪声又响了一阵,好像是电池厂后头,也好像是铁路外,连续不断的,有时还很密集。我晓得,那是在过把瘾,枪要交了,赶紧把子弹打完,要不,以后就没有机会了。
朦胧中,砰砰砰,砰砰砰,机关枪?不像,大五好像说过,机关枪击发起来,连续不断,既清脆,又猛烈,哪似这般疲弱。砰砰砰,响声又传来了,我也清醒过来,声音好近,原来有人敲门。是大五。大五一进来就说,这早,睡得着?没睡,躺着。走,转转去。我不想动,说,快十点了,不早哇,还到哪里去转?大五神秘兮兮地说,张公堤,铁路外,汉西车站后头,去不去?我揉了把眼睛,摇摇头,那鬼地方更不想去,荒郊野外的,鬼打得死人,不去。大五把敞着的军装褂子一撩,夸张得像杨子荣打虎上山,肚子一拍,看看,么家伙?
啊,枪!一把乌黑的手枪,别在他那瘦壳壳的腰间的皮带上。
走,过把瘾去。他把我的膀子一拉,我一个翻身爬起来,赶紧跟他出了门。
没有月,没有星,古老的张公堤上一片朦胧,路也不好走,石坨坨石颗颗,坑坑洼洼的,一路上,见不到一个行人。但是有稀稀拉拉的枪声,有时候砰一下就像身旁打出来的,把人吓一个激灵。大五晓得我怕,说,湖塘边打的,远哩。我寻思,这枪,好大的威力,马上要打真枪了,那是怎样的感觉呀。我不由有点紧张。
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,我忽然想起这枪的来路,问他,你这撇撇块头还抢得到枪?
手到擒来,还用得着抢?他眨眨本来就细眯眯的眼睛,鬼笑一下,实话告诉你,捡的。
捡的?枪也捡得到?我不信。
我问你,我家后门马路对面是什么地方?
我说,什么地方?军校的围墙呀。
对了,军校,驻军队的吧,有军队难道就没有枪?
哦,我似乎明白了点什么。大五终于告诉了我……
有天晚上,深更半夜的,后门外枪声大作,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不绝于耳,高高低低的吆喝声此起彼伏。我醒了,想,是不是两派的人又在武斗?从门缝里望出去,几辆卡车停在军校的围墙边,有人站在墙头挥舞着红旗,有人骑墙而坐,有人猫着腰在墙上来回走动,都拿着家伙,长枪短枪,咔咔咔地朝空中乱放。卡车的车头上,车厢里,也站着些持枪的人,一箱箱一捆捆的东西从军校的围墙上递过来,被人接住后,匆匆忙忙地丢进了车厢里。有些木箱破了,大大小小的子弹从车上滚下来,撒了一地。啊,是造反派的人在抢枪!
过了一阵,人走了,车走了,小路上渐渐恢复了夜半的静谧。我悄悄地出了门,我想捡些砖缝里草丛中遗漏的子弹,说不定还有手榴弹哩,没有想到的是,靠墙根的草棵子里还有把手枪……
大五把枪拿出来,说,不晓得是么牌子的,旧是旧了些,但打得响。我急不可奈地说,让我打一枪试试。再走远些吧。大五把枪又别进腰带里。
前面是个三岔路口,路分岔的地方有座废弃的破碉堡,据说那是当年国军防守大武汉,为抵挡日本人修建的,此时黑咕隆咚的耸在路边,很有点瘆人。大五说,就这里吧,万一碰到收枪的也好跑。大五还真有心眼。
大五把枪递给我,说,子弹已上了膛,拿好。
我的心里有点发毛,这可是杀人的真枪啊。我紧紧攥住枪。枪,凉飕飕的,沉甸甸的,我问,怎么打?
想怎么打怎么打。
大五话音没落,枪响了,我糊里糊涂地开了平生的第一枪。我只感到手腕剧烈地一震,一道亮红的火光从大五面前划过,大五吓得趴地上半天才起来,说,朝天打唦,吓老子一跳。大五在我面前从不说脏话的,这回充了老子,看样子真有点险。大五夺过枪,你看,他高举着胳膊,低了头,朝天砰砰就是两枪,说,像你那样打,差点没打穿我的脑壳。我忍不住笑起来,有那险?我再试一枪吧。他连连摇头,这地方不行了,暴露了,要打一枪换个地方。
沿着堤又走了一阵,大五把枪递给我,嘱咐我,莫慌,一定要朝天打。这回,我学大五那样伸直了手臂,叉开了双腿,正要扣动扳机。突然,大五一把夺过枪,低声说,有人来了,快走。真的,远处有声音传过来,嗵嗵嗵嗵的,越响越近,还有一束昏黄的亮光,像汽车。大五把我的手一拉,收枪的,快躲起来,说着,我们一起跳下堤,钻进了堤下茂密的草丛里。
发动机的声音越来越近,那束闪闪烁烁的灯光越来越亮,原来是辆手扶拖拉机。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冲过来了,挂厢里坐了几个人,有人喊,再快点,血流多了怕不行了。有人在哭泣,一边倾诉,哪里飞来的枪子子啊!怎么得了啊!大五在我耳边说,有人被流弹伤了。流弹?就是没有目标乱开枪放出去的子弹?我的心一下子沉下来,是不是我刚才放的那一枪?
拖拉机去远了,大五一跃而起,把枪递给我,说,快,打了就走,这里不大安全。我说,不想打了,走吧。怎么啦?大五有些疑惑。我不想解释,闷了头往回家的方向走,心里却在想那辆摇摇晃晃疾驰着的拖拉机,想那被流弹打中的人,想那人不知流了几多的血,想那人肯定痛得晕过去了,想那人万一死了怎么办,想那枪子儿若真是我打的而后被查出来怎么办。我心里憋得慌,不由问大五,那人是不是我那一枪打的?大五没有回应,过了好半天才说,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。又沉默了一阵,他忽然语气轻松地说,你怎么这样想呢,你听,到处都是枪声,你就打了那一枪,而且方向好像也不同,除非那子弹会转弯,莫瞎想了,绝对不是你那一枪。
方向?方向怎么不同?正是朝那个地方打的啊。我晓得,大五在宽慰我。回家的路上,我一直闷闷不乐。
早上,我在厂门口买了两个鸡冠饺,咬了一口,味同嚼蜡。进了班组,老少爷们十几个人正跟了广播在车间的空地上跳忠字舞。班长瞟眼看见了我,吼,你慢吞吞的掉了魂?过来跳唦。我连忙把小塑料袋挂到台钳的手柄上,跟在众人后头耸肩膀扭屁股甩胳膊踢腿。
广播终于停了,我无精打采地走到钳台边。大五也进来了,见我台钳上挂的油炸饺子,笑逐颜开,说,分一个?我说,都拿去。大五包了满口的饺子,眯了眼看我,像看外星人似的,含含混混地问,头泡脸肿的,昨夜没睡好?还想那拖拉机?哎,没见过你这种人,见了臭尿盆人家躲都躲不及,你呢,却拿来往自己头上扣。我懒得答他的腔,把工具包一拎,径直往生产车间去。
车间里,离心机旁边的水泥墙上贴着抓革命促生产的巨幅标语,离心机的大马达卧在巨大的机座上,没有开机,高旷的厂房里无声无息。平常百多人的车间,如今见不到几个人苗,七上八下九走光,真的差不多走光了。我围着庞然大物的机器转了一圈,无事可做。忽然,一个念头蹦出来,走!我急急忙忙地回到机修车间,将工具包放回我的工具柜,赶紧出了厂门。
一站路不到,我飞快地走,没几分钟就看见了人民医院的大门。咦,拖拉机,我三步并作两步地赶过去,果然不出我之所料,真的是昨夜拖人的那辆手扶拖拉机,挂厢里还放着一床揉得一塌糊涂染了血污的线毯。
那人死了?抢救过来了?问谁呢?我惴惴不安,想,先到急诊室看看再说。
忽然,一阵阵凄惨的哭声传过来了,循声望去,几个人搀着一个女人走过来,那女人声音喑哑,边哭边诉,你们革命就革命吧,为么事要抢枪咧,为么事要乱放枪咧,老天爷呀,你丢下两个伢走了,我怎么办哪……
完了,真的死了,死于我的那一枪?我直杵杵地站着,听着,看着,挪不动脚步。蓦然,我的脑壳灵光一闪,那一枪不是我打的!大五分析得对,跟我毫不相干!为什么要将屎尿盆子往自己头上扣?我不敢面对那悲伤的女人,赶紧离开了那辆拖拉机,大步出了医院。
一年又一年,日子过得真快,我做事吃饭升职晋级娶妻生子事业有成安然退休颐养天年优哉游哉,若无其事样的。其实那是青天白日里的假象。这么多年,有事无事,我再也不愿到张公堤那边去了,我不想走那坑坑洼洼的古道,不想进那沧沧凉凉的荒野,不想见那阴阴沉沉的碉堡。后来,张公堤平了,破碉堡拆了,昔日的荒凉早已被如今的繁华替代,我仍然不去,那个地方是我心灵的禁地。因为,在我心的最深处,那个不为人知的黑洞洞的地方,我平生第一枪的枪声总在那里回荡。
熊端阳。武汉市人。退休后尝试写作,已在《短篇小说》,《新作家》,《武汉印象》,《楚天都市报》等报刊杂志上发表了中短篇小说及散文若干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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